1、象钮莲盖银注子与双耳银温碗
2、菊花金碗,碗足有“邵熙改元舜字号”字样
3、花型银盘,呈芙蓉花形,十曲形口,盘底心饰圆形花蕊
4、凤鸟纹银注子高31厘米,与温碗配套,凤鸟勾喙如鹰,冠毛长飘
1993年冬天,彭州西大街建筑工地发现了一个窖藏,350件金银器藏身其中,这是中国迄今最大的宋代金银器窖藏。金菊花盏、金瓜盏、凤鸟纹银注子、银梅瓶、金钗、金簪……透过它们,八百多年前宋人的奢华精致生活,重现于世。窖藏的主人是彭州城中的董姓家族,他们为何将这些珍贵的金银器埋入地下?
如宋代庭院般的彭州市博物馆 赵华敏 | 摄影
董宅的危机
南宋端平年间的一天夜里,彭州城里董宅的灯火,照耀着董家老少凝重的面容。听逃来的难民讲,蒙古人从大散关打进来,一路攻破剑州(今剑阁县)、巴州(今巴中市),每到一处烧杀抢掠,甚至毫无人性地屠城。彭州守备力量薄弱,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蒙古人?
一旦蒙古人进城,府上恐怕要被洗劫一空,众人决定将金银器掩埋起来,暂避风头。趁着夜黑风高,董宅家丁寻了处僻静地方,挖了个长1.2米,宽0.8米、高0.9米的大坑,并在坑底、四壁砌上青砖,大件的盆、注子放在下部,小件的酒盏、茶托垒在上面。最后,家丁找来三块大石板盖上去,填土掩埋。
与此同时,彭州城南,另一户人家也把家中的仿古青铜器挖坑掩埋。由于没有题记,我们并不清楚他们的确切身份,但宋朝的仿古青铜器一般为官宦人家所有,这户人家的身份应该颇为高贵。
董家人的担心不无道理。南宋端平三年(1236年),蒙古兵分三路伐宋,其中皇子阔端率领的西路军由大散关攻占汉中,同年9月沿古金牛道入川,仅用了一个多月便攻入成都城,尔后往川西攻破邛(邛崃)、彭(彭州)、汉(广汉),往川北焚烧潼(三台)、遂(遂宁),往川东扫荡万(万县)、开(开县)。四川生灵涂炭,一片狼藉。
几个月后,宋将贺靖收复成都,在城中收敛140余万具尸骨,城外更是无法计数。就在端平三年,彭州城破,董家命运多舛,在蒙古铁骑下成为冤魂(也有说法认为董家踏上流亡之路,未能返回故土)。这庞大的宝藏,就此在地下沉睡了约800年。
1993年11月5日,彭州天彭镇西大街建筑工地上,天色已晚,有工人在挖好的地基里看到一块石板,遂唤来同伴,想将石板撬回家砌猪圈。没想到,石板刚刚撬起,工人发现底下有个大坑,坑中堆满了黑乎乎的物件,掏出来一看,全是金银器!西大街挖到金银的消息不胫而走,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赶到现场,将大石板挪开,满满一坑金银器出现在眼前—董宅的珍宝,终于重见天日了!
考古学上,像西大街这样因为战乱、灾难,古人特意藏匿财宝、器物的遗址,称为“窖藏”。经过清理,西大街窖藏共出土了350余件金银器,可辨认形状的343件,其中金器27件,银器316件,这是中国迄今发现最大的宋代金银器窖藏。
350余件金银器,刻有铭文的有250余件,其中“董”“董宅”“陇西郡董宅”反复出现,这也成为判断金银器主人的关键证据。董姓最早居住在陇西郡(今甘肃兰州),后迁徙入蜀,在彭州定居。部分金银器上也零星地看到“齐”“东海郡逝娘置”“史氏妆奁”铭文,它们可能是通过送礼、随嫁的方式来到了董宅。其中一件深腹素面杯上同时刻有“董”与“东海郡逝娘”铭文。东海郡即今江苏省东海县,不知银杯是否是这位“逝娘”嫁入董家时,娘家为她置办的嫁妆?
劝君更尽一杯酒
金瓜盏,多用作宴席上劝杯
西大街窖藏发掘完成后,其中115件金银器被评为一级文物,彭州博物馆一跃成为中国县级博物馆的翘楚。这个仿古院子,亭台轩榭,清雅幽静,信步其中,仿佛走进当年董家宅院,宋人奢华精致的生活,犹在日复一日地上演。
金银器以酒具数目最多,金菊花盏、金瓜盏、银酒托、龟游莲叶杯、银注子、银梅瓶……金菊花盏高4厘米,口径10.4厘米,重124克,小巧玲珑,工艺精湛,碗壁似层层菊瓣,碗底似花芯。金菊花盏的灵感,可能来自于故宫藏南宋册页《丛菊飞蝶图》,此画为南宋朱绍宗所作,丛菊盛开,蝴蝶飞舞。宋人金银器常常以诗词与画作为本,形成了独特的简约、雅致之风。
金瓜盏高3.6厘米,口径6.8—10厘米,顶部鼓起的瓜脐,尾部的瓜蒂,由萼、藤、蔓扭成器柄,如同半块切开的瓜。宋人饮酒,宾客各有一酒盏,为了助兴,酒桌上还得有劝酒与玩赏的劝杯,金瓜盏就充当了这样的角色。《水浒传》第二十四回“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”,武大郎为要出远门的武松安排家宴,“酒至五巡,武松讨副劝杯,叫士兵筛了一杯酒”,可见普通人家也常备劝杯。
龟游莲叶杯在西大街窖藏发现了十件。此杯特别之处在于杯底錾刻二十六曲荷叶一张,荷叶上趴了只小乌龟,可以想象,倘若倒上美酒,银杯便有水波荡漾的美感,而乌龟也似在水中潜游。《史记·龟策列传》有载:“龟千岁乃游于莲叶之上,蓍百茎共一根,又其所生,兽无虎狼,草无毒螯,江旁家人常蓄龟饮食之,以为能导引致气,有益于助衰养老。”宋人诗词中常写到此杯,比如南宋诗人、金石学家洪适的《生查子》:“碧涧有神龟,千岁游莲叶。七十古来稀,寿母杯频接。”洪适参加姚母寿宴,席间即以龟游莲叶杯酌酒,此杯似多用于宋人祝寿。
金菊花盏、金瓜盏、龟游莲叶杯均为饮酒之器,宋人的酒席,还需有注子、梅瓶等温酒之器。注子由执壶与温碗组成,西大街窖藏共发现9套,又以这件凤鸟纹银注子最为奢华。执壶壶身满饰凤鸟、折枝牡丹、缠枝花纹,壶盖上的凤鸟头有着鹰一样的勾喙,连眼珠、睫毛皆清晰可见,头冠上扬,长长的羽毛似在迎风飘扬,与之配套的温碗同样装饰凤鸟、牡丹、缠枝花纹。
另一件象钮莲盖银注子则更为古朴,执壶壶盖之上立有银象,壶身錾刻卷草纹、三角形蝉纹、兽头纹,这些纹饰多见于商周时期的青铜器。宋代仿古之风盛行,那户官宦人家的青铜器也在1996年3月的一次基建工程中重见天日,古色古香的铜琮、铜尊、铜甑见证了宋人的好古之风。
凤鸟纹银注子、象钮莲盖注子带有强烈的辽金特色,辽墓壁画中常见。可能是宋朝专门组织加工,进贡给强大的辽、金,抑或是与辽金进行贸易,其中一小部分也在宋朝境内流通。
此外,西大街窖藏还发现了银葵花盏、莲花形盏、狮纹盏、叫子升天夹层盏等,董宅的宴会似乎颇为频繁。在考究的董宅庭院中,高朋满座,觥筹交错,推杯换盏,酒到酣时,主人令婢女取出金瓜盏,宾客面对这精美的酒器,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,也乐于一饮而尽吧?
董姓生活的南宋,金银器已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件。在《碎金》一书中,单酒器一项,作者就列出了樽、樏、果合、泛供、劝盏、劝盘、台盏、散盏、注子、偏提、盂、酒经、急需、酒罂、觞等诸多类别。宋人的笔记、文集中,有关金银器的记载就更多了,孟元老的《东京梦华录》这样描绘汴京酒楼中的金银器:“凡酒店中,不问何人,止两人对坐饮酒,亦须用注碗一副,盘盏两副,果菜楪各五片,水菜碗三五只,即银近百两矣。虽一人独饮,碗遂亦用银盂之类。”汴京的会仙酒楼,哪怕只是两人小酌,桌上的金银器也近百两。宋朝南渡之后,都城临安酒楼奢华之风更甚,《武林旧事》载:“和乐楼,和风楼,中和楼,春风楼……每库设官妓数十人,各有金银酒器千两,以供饮客之用。”临安的酒楼,日常使用的金银酒器,不少于千两,甚至连街头夏天卖冷饮的小摊,供顾客使用的都是银器。
“董小姐”的首饰盒
董宅女子的首饰盒中自然也少不了金银物什。西大街窖藏发现金钗十九支、金簪一支。金钗有圆头、方头两种式样,长约20厘米,钗头装饰小圆圈纹。金钗由两股簪子合成,使用时安插在双鬓之间,因是女子心爱之物,常用作女子别称,比如“金陵十三钗”。
宋人诗词中,钗时有出现,又以陆游这首《钗头凤》最负盛名:
红酥手,黄藤酒,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,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错、错、错!春如旧,人空瘦,泪痕红邑鲛绡透。桃花落,闲池阁。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莫、莫、莫!
陆游与表妹唐婉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,但陆母不喜欢唐婉,两人被迫分离,这首《钗头凤》写尽了无奈与离愁。古时男女分离,女人往往将头上的钗一分为二,一半自己留着,另一半赠予心上人,辛弃疾的《祝英台近》,“宝钗分,桃叶渡,烟柳暗南浦”,即是此意。
西大街窖藏还出土了一件金簪,长19.2厘米,簪头有一周联珠纹,内饰牡丹缠枝花纹,簪身以碎点线装饰卷云纹。古时女子年满15岁要举行加笄礼,这笄就是簪子,戴上簪子,就意味着即将从少女成为人妇。因此古时女子出嫁,娘家要准备多种簪子,这些簪子或在金银铺订购,或请工匠来家中专门打造。
此前,中国各地多有金簪出土,比如江苏江阴夏港宋墓的金花头桥梁簪,堪称宋代金簪中的珍品,簪梁有五枚花头,花头中錾刻凤凰图案,并装饰牡丹与菊花;再比如南京幕府山明墓的金麒麟凤凰纹搔头式簪,一端为回首顾盼的麒麟,一端为翩翩起舞的凤凰。明代簪子的种类尤为繁多,江苏江阴青阳邹氏墓,就出土了嵌宝石凤凰金簪,艾虎五毒金簪、蝶恋花金簪、螳螂捕蝉金簪、满池娇金簪等多种金簪,分别用作挑心、顶簪、花钿儿、分心、掩鬓。
我们已难以考证,这些金簪、金钗是哪位“董小姐”的心爱之物,簪身、钗身弯曲的折痕,似乎说明曾被经常使用。也许,在无数个清晨,董宅的女子梳洗之后,插上华美的金钗、金簪,尔后操持一天的家务。南宋不论是大户人家,还是一般百姓,都得为家中女子置办几件首饰,就算借债也在所不惜,宋人张仲文在《白獭髓·杭州流俗》中记载:“其或借债,等得钱,首先充饰门面,则有漆器装折,却日逐籴米而食,妻孥皆衣弊跣足,而带金银钗钏,夜则赁被而宿。似此者,非不知为费,欲其外观之美而中心乐为之耳。”穷得晚上睡觉要租被子,女子却还要披金戴银,这似乎也只有奢华成风的宋人才做得出来吧!
工匠张十二郎
不少金簪、金钗上刻有铭文,“张十二郎记”“何□三郎记”,以及“瞿家十分”“寺街张家”“张家十分”“汪家造十分”。 唐宋时期男子多以辈次称郎,张十二郎、何□三郎即是生产金簪、金钗的工匠。寺街张家、汪家造、瞿家则是商号之名,但“十分”并不一定代表金器成色十分,而是商家的广告语,意指自家打制的金银器分量足、成色好。
其他金银器上,还有“王家造十分”“公家十分”“袁家十分”“周家十分”“木家十分记”“陈家打造十分”“寺街陈家”“吉庆号”“德号”“袁字号”铭文。有意思的是,相同铭文只出现在一种或者一套器物上,说明当时社会分工之细,每家商铺都有自己最拿手的商品。比起唐代,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促使社会分工,私营作坊数目急剧增长,工匠地位也大为提高,有工匠甚至因手艺高超得到宋真宗接见。
同样在《东京梦华录》中,也有诸多金银器商家的记载,“南通一巷,谓之界身,并是金银帛交易之所。屋宇雄壮,门面广阔,望之森然。每一交易,动即千万,骇人听闻。”南通一巷是汴京金银帛的交易场所,交易额动辄千万,数额巨大的金银交易背后,是社会对于金银器的庞大需求。宋朝地方城市中也有为数众多的金银铺,四川德阳孝泉镇发现的一处窖藏,即是“德阳孝泉周家”所制。
窖藏背后的生离死别
从上世纪50年代始,四川各地已发现宋代窖藏近百处。窖藏中的文物,有金银器、青铜器、瓷器、文玩以及银铤、铜钱。就金银器而言,四川窖藏金银器已发现近500件,约占中国宋代出土金银器一半。
宋代窖藏如此集中地出现在四川,究竟有何玄机?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徐苹芳先生认为:第一,窖藏的年代,大都集中在南宋宁宗嘉定年间至南宋灭亡期间;第二,窖藏的分布地,大多是昔日的行政中心或军事重镇。1236年,蒙古军兵分三路,西路攻四川,中路攻荆襄,东路攻两淮,四川“凡破四川府州数十,残其七八”,军、府、州、县遭遇重创,大难临头,百姓纷纷将家中值钱的家当掩埋起来,这也是宋代窖藏出现的主要原因。
大约八百多年前,听闻蒙古铁骑入侵,在四川许多地方,惊慌失措的宋人如董宅般,纷纷将金银器、铜器、瓷器掩埋起来。然而战争的残酷性远远超出想象,他们或背井离乡,或遭遇不测,再也没有机会取回当年的财富。精美的窖藏被尘封在地下,同样被尘封的,还有宋人奢华精致的生活——推杯换盏、觥筹交错。(水直 | 文,李升、李绪成 | 图)